我们想以ACG作品中GIMA的形象来展示人类对自己的思考和发展。(大卫亚设)。

  写这篇文章的念头,始于一个知乎提问:“如何惹怒一个《钢之炼金术师》的粉丝?”

  大部分人都选择了万恶的缺德梗“大—哥—哥——”。在《钢之炼金术师》第七话“合成兽恸哭之夜”里,中年男子塔卡为了交付“科研任务”,将自己女儿妮娜和宠物狗亚历山大炼成了人狗杂交的嵌合体“奇美拉”,原本可爱的小女孩和狗狗组合在一起之后,带给了观众们噩梦降临般的震撼体验。

让无数观众陷入自闭的黑暗情节

 《钢炼》的这个情节就可以被归纳到“奇美拉”的大概念中,作为人类历史上著名的“缝合怪”,奇美拉在古希腊神话中是多种野兽混合而成的怪物,它外形狰狞恐怖,能使用令人类和众神都难以招架的喷火技能,因此象征着某种超自然灾难即将降临。“Chimera”这个源于希腊语的单词,如今用来泛指身体部位混合的各类奇幻生物。

如今,奇美拉已经从最初标配的“狮子身+山羊头+蛇尾巴”形象,被基因工程、科学幻想、搓麻拖更漫画家、缺德炼金术师以及岛哥哥加工成一幕幕疯狂的人间悲剧。

  接下来,就让我们从奇美拉的形象变迁聊起,看看这种高度定制化的“怪物”,是如何经由书籍和影像铺陈道路,一步步迈进了电子游戏的数字殿堂。

 很难说图里的哪一个更接近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一、手撕奇美拉的奎爷,何尝不是一“只”光头野兽呢?

  除了奇美拉这种写入词典的称呼以外,世界各国的神话传说里也向来都有关于人兽嵌合体的记录,比如古埃及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与奇美拉同样是空战单位的鹰头狮身兽格里芬;我国奇幻百科全书《山海经》里,也有“兽头人身”(豹子头这个外号,显然不是因为林教头擅长玩骰子,或者玩手游从不充钱)、“半人半兽”、“四蹄有翼”等嵌合体怪物的相关记载。可见动物种群以及人与其他物种相互组合的想象很早就流传于人类文明之中,“人可以,但不该”的越界尝试更是数不胜数。

 狮身人面就是一款标准的嵌合体

如果把“吃啥补啥”看做是消化系统对于动物种族天赋的内化吸收——吃烧烤时上再多的泌尿系统套餐,除了上火之外,真的不能壮阳;那么嵌合体就是以具体的形象外化,把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拼贴在一起,从兽性中蜕变出人性,又在人性中附加上兽性。

但凡罗汉烧烤局必点单品

公知营销号的“饭票”、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尼克罗·马基雅维利,曾在他的代表作《君主论》中,描述古希腊人心中的理想君主是由半人半兽(人马)的喀戎所教育,懂得运用人性和兽性,即君主应效法狐狸和狮子,能同时具备洞悉陷阱的智慧,和震慑丛林里其他野兽的威力。

 希腊神话里半是战士,半是智者的喀戎形象

 进而,马基雅维利将人的动 物性 理解为人的现实本性,树立起半人半兽的模范,来取代基督教里耶稣基督半人半神的模范,这就与喀戎的形象十分相似。

马基雅维利很符合公知营销号的取材标准:有深度,有哲理,且直接关乎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应用场景还特别多

  在老《战神》三部曲里,半人半神的奎爷通过对敌方阵营的奇美拉和人马进行QTE处理,像一只二足野兽般三番四次和众神战至五五开,并时常伴随嘶吼,咆哮,“小游戏”等带有动物生理特点的表现方式。

  而到了新《战神》,人设的改变令奎爷明显减少了“兽性”发动频率,“半人半兽”变回了“半人半神”,看上去有点像是马基雅维利从基督教转向希腊文艺复兴的一次逆向工程。

带有“地下城”元素的游戏,大都会有奇美拉怪物一席之地

马基雅维利之后,基于近代经济生活的客观需要,动物分类学的飞速发展(意味着嵌合体可持有的天赋点和技能树都更多了),现代性的人类定义有了更多自然科学层面的解释。

  到了启蒙时代,卢梭提出人类始终在与野兽战斗的历程中学习野兽——大家或许觉得这个道理是人就懂,就凭这还能被历史课本点赞转发?关键在于卢梭的自然主义倾向强烈反对文明社会对人类自然天性中动物性的压抑,这最终引发了启蒙时代关于人类和动物之间边界的争论。

 按照卢梭的理论,贺建奎对基因组编辑婴儿的研究绝对是要予以强烈谴责的,但潘多拉的盒子还是已经打开了

  到了19世纪,人类文明迎来狂飙突进,进化论成为主流,人类的动物性则不断被哲学和文学作为主题进行挖掘和批判。例如《合金装备 幻痛》中作为象征出现的《白鲸记》,就表达了人类对自然动物性以暴制暴的征服。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过程中,人类此时重新开始尝试把自己置于自然蛮荒的实验室,动物和人类的关系从单纯食物链递进,开始变得丰富多元,人类自身的定义更是因此愈发含混且复杂,其中欧洲初民作为“金发野兽”的神话想象融合了人之高贵与动物之野蛮,汇聚成现代艺术中关于半人半兽主题的重要来源。

《幻痛》的思想文化高度,体现在作品里的方方面面

二、从《弗兰肯斯坦》到《人猿星球》,叫你一声“大哥哥”你敢答应吗?

  当奇美拉形象进入到文学等艺术创作领域之后,由于现实中科学技术的进步,相比原先神话里“天然存在”的通识,有了更多“人为干预”的成分,下面就是具体的例子。

灾难现场我就不放图了,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对《钢炼》的这段剧情产生严重的应激反应?

  之前故事里爱德华兄弟的悲剧至少还保留了设定上用贤者之石挽救的可能,但“大哥哥”从诞生到被爱德华执行安乐死,前后只有短短几分钟。观众会有头皮发麻的恐怖感,就在于人和动物组成嵌合体之后那种超自然的扭曲,19世纪倡导的“人之高贵”,沦为动画中嵌合体磕磕绊绊叫出那声“大哥哥”时表现出来的人类失智。

  如果这还不够让你了解到“奇美拉”背后的扭曲,没事儿,相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19世纪,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作为科幻小说鼻祖,使用科学而不是中世纪炼金术或者巫术制造出了生命这一奇迹,清楚表达了作者对于科学干预物种演变的严重社会后果(书中被弗兰肯斯坦博士制造出来的缝合怪因为无法融入人类社会而恼羞成怒,直接或间接杀死了博士身边的至亲之人)。

  21世纪,《人猿星球》则是把这种干预上升到了“亡国亡种”的灾难:因为人类的科研事故,猩猩获得了相当于人类程度的智力,加上其原本体能出众,速度力量俱佳的身体素质,最终颠覆了食物链,成为了反过来统治和奴役人类的物种。

《人猿星球》的原作小说有一条复杂的历史时间线,电影只是攫取改编了其中一部分

  在漫画《猎人》的“蚁王篇”,来自黑暗大陆的嵌合蚁蚁后通过进食人类,最终产下了后代蚁王,蚁王无视少年漫反派应该匹配主角团当前战力上限的规定出生自带满级号,武力、智力、统率力、血统、外形被漫画作者富坚义博一键拉满。就当读者们还在想着这样一个bug级角色将会带来故事里怎样一轮战力竞赛的时候,富坚显示出天才型创作者的一面,故事避开战斗场面的俗套,花大量笔墨去刻画蚁王对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哲学三问。

一首《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送给食物链顶点的蚁王

原本残暴,出于本能进行杀戮的嵌合蚁,经由自身强大,加上人类在基因(蚁后吃人后产下蚁王)和文化(聋女小麦教他下棋)上的介入,很大程度上令蚁王无限接近马基雅维利对于理想君王的描述。而尼德罗会长在蚁王出言讽刺时,依然以愤怒的口吻痛斥对方:“不许这样和我说话!臭虫子!”

 会长作为至尊级武者,尽管嘴上和心里很不爽蚁王,但还是逼出了自己潜在的身体本能来展开决死一战

  说明在会长看来,就算对方实力碾压自己,但人类作为万物之灵,比起基因混搭的嵌合体要更加高贵和纯洁。至于会长发动自杀式化学武器袭击,和蚁王弥留之际选择用军仪棋参悟修罗之道,上述两者哪一个更高贵,就是富坚留给我等“人类沙文主义者”的两难问题了。

  三、《生化危机》与《勇者斗恶龙》,游戏里奇美拉形象的两个极端表现

  说完了小说和动漫,咱们再来看看游戏。

  把奇美拉直接写在户口本上的,有《抵抗》和《魔兽争霸3》。前者是索尼PS3时期力推的科幻类FPS,作品虚构了一个平行世界的冷战背景,在苏联阵营的铁幕后面,突然跑出来一群手持高科技武器的异形,西欧各国便把这些人形怪物称为“奇美拉”。

 《魔兽争霸》则不必多说,作为游戏世界里著名的“奇幻大百科”,奇美拉和人鱼,狮鹫,兽人等经典嵌合体形象自然都不会缺席,而且在魔兽世界观下,他们也并非负责猎奇的异类怪物,就像是《银河系漫游指南》里面从一个位面奔跑向另一个位面的“绝对正常兽”,只是生态多样性大礼包里的常规单位罢了。

《war3》里擅长拆家,但面对魔免单位就会瞬间哑火的奇美拉

 所谓“正常”,向来是一个变量。《生化危机》系列以现实世界作为原型,对于生化武器的展现堪称“违规基因改造大型事故现场”,游戏中把现实基因科学可能涉及到的科学和伦理部分做娱乐化处理,披上好莱坞电影的类型片外衣,理论上作为生化武器完全没有实战价值的转基因哺乳动物、昆虫、甚至是植物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历代片场。

 凭借鲨鱼的能力,不用变异就已经足够人类喝一壶了

我们可以从追猎者、变异蜘蛛、沙虫、以及历代面目全非、在最终关往往都会变得毫无人形可言的威廉和威斯克一干人等身上,看到嵌合体生物野蛮成长的悲剧后果。《生化》系列就算主角团再怎么开挂,设定上也依然有它自己的一套伪生物科学的逻辑负责进行底层运作,从制造更多奇美拉生物的角度出发,最新作《生化危机 村庄》里出现吸血鬼(人+蝙蝠)和狼人(狼+人)这对宿敌组合,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句Slogan非常适合威叔:JOJO!我不做人了!

而另外一款奇美拉生物集中出现的游戏,却在画风上与《生化》系列存在巨大反差,它就是日本的国民RPG《勇者斗恶龙》系列(以下简称《DQ》)。游戏里玩家会遇到大量教科书式的缝合怪,在英文版中,负责本地化的译者则干脆就直接拿“Chimera”来命名某个怪物。到了支线作品《DQ怪物篇》,玩家扮演起类似“宝可梦训练师”的角色,只不过《精灵宝可梦》里只允许同种宝可梦哺育后代(就算有作为种马的百变怪,也绝不可能出现类似“皮卡杰尼龟”的违规物种),《DQ怪物篇》却能允许半人马和飞天老虎结合成“飞天老虎马”。

 类似生物,在DQ世界里很常见

  如此疯狂却不让人感到违和,一个重要原因是《DQ》系列始终建立在鸟山明个人画风和作品偏明快卡通的视觉风格之上。奇美拉身上原本的凶狠形象和恐怖气息被淡化,这些字面上看起来属于物种地狱的缝合怪,在游戏中倒更像是来自《阿拉蕾》里面的企鹅村,那里就像是一个属于奇美拉的乌托邦,比如地里耕地的农夫先生是头牛(或者牛面人),村长是只猪(或者猪面人,实在无法准确定义)等等,如果说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用开口说话的动物来试图探讨人类社会不平等的起源,那么同样是人格化的动物,《阿拉蕾》体现出的更像是一种“人形动物的人文主义”。

 《我穿越到了异世界发现村里的邻居是河马》

放在当下语境来看,如果企鹅村不同物种的村民们能够邻里和谐,安居乐业,那么我们这些地球村的村民们,又该以何种方式去消弭争端,不去仇恨,殴打和屠杀仅仅是肤色不同,信仰不同,民族不同的彼此呢?

擅长把各种现实世界的矛盾放在游戏里进行探讨的小岛秀夫,用奇美拉式人物表达了他的想法。

  四、美女即野兽,战场上的奇美拉

  作为系列时间故事线上对索利德·斯内克传奇的收尾,《合金装备4 爱国者之枪》在敌方BOSS阵营中设置了一组人兽嵌合体式的“美女与野兽部队”,如果再算上因体内植入纳米机器人而具有吸血鬼体质的梵普,义体化程度堪比钢骨的雷电,以及移植了利奎得·斯内克手臂的左轮山猫,这个游戏里留给非嵌合体人类的位置其实屈指可数——就只有梅丽尔和奥塔肯两位老(情人)朋友。

  游戏里的“美女与野兽部队”以及现实中这支队伍的原型模特

“美女与野兽部队”由四名在战乱中遭受过严重身心创伤,然后被机械化改造的女性组成,分别对应了MGS作品里的四个BOSS角色:心理螳螂(尖叫螳螂)、火神渡鸦(愤怒渡鸦)、索利达斯(狂笑章鱼)和Wolf(哀嚎雪狼)。

  她们具有鲜明的动物特征,并模仿这种动物在自然界所采用的攻击方式。例如作为队长的尖叫螳螂是心理战专家,她生于南美洲某个战乱国家,儿时为了躲避来袭的敌人,却不慎跑进一栋拷问所导致进退不得。被困期间,这栋血淋淋的建筑里来自被拷问者的哀嚎声以及饥饿感将小女孩彻底击溃,就像雌性螳螂以雄性螳螂为食,她靠着吃那些被拷问至死男性的尸体才最终活了下来,并在催眠术和药物控制下加入到“美女与野兽部队”,成为了像控制提线木偶般控制他人行动的提线木偶。

狂笑章鱼的设定图

小岛秀夫在MGS系列里对奇美拉概念的隐喻,符合该系列主题之一——基因工程与身体改造。通过遗传编辑、义体化等技术手段,不同形式的嵌合体具备了超越常人的能力,以此来观察他们在引领进化或者造成毁灭的过程中做出的复杂反应。奇美拉在艺术作品里最成功的一次拟人化演出,出自《圣经》里那个具备人格与智慧的“蛇”的故事,而蛇恰恰就是整个MGS系列的主人公——Snake,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MGS也可以看做是一部关于奇美拉式人物的互动艺术史诗。

目前为止,《MGS4》还是只能在PS3主机上玩到,令人略感遗憾

  结语

  相比现实中的《君主论》,或者涉及到很大伦理风险的基因改造,ACG作品由于想象力空间无限大,对于奇美拉的表现显然更加自由多元。 游戏中无论角色兽化变身,还是通过超自然力量自我强化,服务于玩法的要素让玩家直观体会到作为奇美拉独特的物种跨越性。

  ACG作品中的奇美拉带给了我们什么?也许是从屏幕前的凡胎肉身,汇入到了嵌合体的汪洋大海,去体验和思考,那些出于各种原因 被人为制造出来的奇美拉们作为“大地的一部分,大海的一片”,是否如希腊神话里象征的超自然灾难一般,已经敲响了对人类以极端方式追求物种进化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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